餐飲加盟創業:風險與機遇並存

瞭解餐飲加盟的風險與機遇

餐飲加盟是一種流行的創業方式,它將食品與商業結合在一起,提供給消費者更高品質、更方便和更多樣化的選擇。

但是,餐飲加盟創業並不是輕鬆的事情。在餐飲加盟創業中,風險與機遇並存,要想取得成功,需要有正確的思路和策略。

一方面,餐飲加盟創業具有很高的風險性。例如,新店鋪在開業之初,面臨著客源、口碑、銷售等問題。

如果管理不善,可能會導致餐飲加盟企業面臨虧損的風險。 另一方面,餐飲加盟創業也具有很高的機遇性。

加盟品牌通常已經經過市場驗證和品牌建設,提供給創業者完整的運營模式和支援,同時還具備品牌知名度和市場認可度。

以下是一個簡單的表格,用於對比餐飲加盟的市場競爭風險和法律風險:

風險類型 市場競爭風險 法律風險
風險細節 行業競爭激烈,容易受到同行業和其他行業的競爭影響。 餐飲加盟涉及到的法律和規定問題較多,如食品安全、環境保護、消費者保護等方面。
影響因素 競爭對手數量和水準,消費者需求和偏好,地理位置和環境因素等。 法規和政策變化、不遵守相關法規、環保和安全問題等。
可能的風險影響 新店鋪營業額和利潤下降,難以回收成本或盈利。 面臨各種罰款、投訴和訴訟等風險。
風險控制措施 選擇有特色、有競爭力的品牌和切入點,制定差異化的銷售策略。 遵守相關法規,定期進行安全、環保和衛生檢查,與律師或法務人員合作管理。

控制成本的建議

對於餐飲加盟創業者來說,控制成本是非常重要的。

下面是一些控制成本的建議:

1. 合理規劃開支:在開業前需要仔細規劃每個階段的開支,從人力成本、裝修費用到日常運營費用等方面全面考慮。

2. 降低原材料成本:合理選購、減少浪費、優化庫存管理等方式可以降低原材料成本。

3. 提高人效:優化員工工作流程和提高工作效率,可以減少人力成本和提高服務品質。

4. 加強管理和監控:建立科學的管理體系和監控機制,能夠有效避免損失和浪費。

如何選擇優秀的餐飲加盟項目?5個注意重點教你選對品牌

  1. 品牌的知名度和美譽度:選擇一家有良好品牌聲譽的餐飲加盟項目,可以大大減少創業者的行銷成本和風險。
  2. 加盟成本和回報率:瞭解加盟項目的各種成本,如加盟費、保證金、裝修費等,以及項目預期回報率,有助於創業者做出明智的決策。
  3. 產品和服務的品質和口感:美味、新鮮和高品質的產品和服務是吸引顧客的關鍵。選擇一家品質可靠的加盟項目,有助於創業者更好地滿足顧客的需求。
  4. 支援和服務:選擇一家提供全方位支援和服務的加盟專案,包括開店指導、培訓支持、行銷策略、技術支持等,可以幫助創業者更快地適應市場並取得成功。
  5. 市場前景和趨勢:瞭解市場發展趨勢和行業前景,有助於創業者在選擇加盟項目時更有遠見和戰略性。在市場需求潛力大的行業選擇加盟項目,有助於創業者更好地抓住商機。

《餐飲加盟黃金方程式》告訴你如何成功找到精準加盟主!

知名加盟顧問王明杰先生將會無私分享許多加盟創業成功的方程式,讓加盟主更有信心參加講座。

在這堂課程中,我們會分享認證餐飲品牌如何行銷招商,找到精準加盟主。此課程已經認證了九家總店,他們的成功故事將會無私地分享給您。

此外,我們將會教授您以下三件事情,以及相關的推廣策略:

  1. 引流方法:找到大量高品質加盟主,讓您不再困擾於資金問題。
  2. 強力信任:包裝總店三大方法,讓加盟主愛上您。
  3. 快速成交:讓加盟主無法拒絕成交方法(加盟策略)。

此外,我們還會額外贈送價值超過十萬的分享內容,包括總店獲利分析表、粉專線上招商行銷+直播行銷套路SOP等等。您將學到很多有價值的內容,讓您的加盟店更加成功。

王顧問擁有20年以上的擴店經驗,並且在餐飲加盟行業擁有廣泛的經驗和知識。他擁有經營、管理、財務、資訊完整學經歷,從1家店到千家店,營業額從$0到10億。

他已經成功地協助南部知名

O南部知名碳XX里總顧問

O7-XX中區區顧問

O燦X 3C

O家X福等品牌進行擴展。

他的經驗分享絕對讓您不虛此行,讓您學到實用的技巧,讓您在餐飲加盟行業更加成功。

我們嚴格篩選總部,確保每個加盟商都能獲得可持續發展的利潤,並提供完善的加盟制度和認證,讓大家可以安心地投資並發展事業💰。 ​

領先業界的招商策略和對行業發展的高度關注,將為我們未來的事業成功帶來更多的機會和挑戰。

連鎖加盟顧問王明杰品牌的持續發展,為廣大加盟主們提供更多優質總店選擇👍

​ 如果你也對加入認證總店有疑問,歡迎向我們提出,我們會為您提供最優質的諮詢服務😄。

此課程包含線上推廣和線下加盟展的經驗分享,您將學到的內容將會幫助您在餐飲加盟行業更加成功,讓您事半功倍。

不要錯過這次難得的機會,現在就加入我們的餐飲加盟課程,開啟您的成功之旅吧!

底下是相關聯絡方式,可以擇一了解更多細節:

 

今年加盟展上的相關品牌

研果室 yanguolab餐飲加盟,御私藏 Cozy Tea Loft創業加盟,紅茶媽媽加盟品牌,發發牧場加盟總部,茶聚加盟商機,COMEBUY加盟模式,植作茶 ZHI ZUO CHA加盟合約,默沫 手作飲品加盟費用,醋頭家加盟資訊,馬祖奶茶加盟評價,顏太煮奶茶加盟流程,KASGO經典紅茶加盟成功案例,夏果子 派對系鮮果飲品加盟優惠,大諾亞飲品 BigNoah加盟協助,圈圈微森加盟專區,嗜時候 CAN'T HELP加盟須知,卿茶加盟網站,日出客棧加盟展,茶水印 海內外展店創業 加盟招募中加盟推廣,一鬥棧 果汁飲品加盟店鋪,TrueWin初韻 好韻茶加盟加速器,尼渴紅茶加盟資訊網,楓茶記 港式經典冰火菠蘿油加盟店面,黛黛茶加盟行銷,甘乃滴冷泡飲加盟諮詢,鮮茶道加盟店招募,俏Ciao加盟計劃,十二韻加盟服務,上宇林加盟平臺,一縷糖 熟成紅茶加盟品牌推薦,冰封仙果 ICE UNA 雪怪雪花冰加盟商,洪媽珍圓加盟條件,花現愛 花式造型棉花糖加盟政策,荖藤咖啡 Old rattan coffee加盟優勢,小雞吃蛋糕 -雞蛋糕x泰式奶茶加盟合作,彩菓燒 城市紅茶加盟合作方式,漫步藍咖啡 Ramble cafe加盟店經營,咖啡伴Caffebene 韓國咖啡連鎖加盟市場分析,慕豆花加盟業績,比利時列日鬆餅 下午茶餐飲加盟推薦加盟招商,BELLA甜品專賣加盟招募計畫,季洋咖啡加盟代理,一分錢一分貨 車輪餅加盟開店,18%雞蛋糕加盟選擇

其他熱門新知01

張承志:語言憧憬  還是應當感激西海固,那個沙雪迷蒙的冬末。不知為什么你甚至厭煩了記錄,終日在一家家用樹葉牛糞燒熱的土炕上聽著,那些悲慘剛硬的故事如粗礪的風摩擦著心。漸漸有麻木遲鈍的感覺,不僅不再筆錄也不再傾聽。那個冬末你只是讓心浸泡在那粗糙的撫摸之中,一日日地享受著某種歷程。  改換的歷程,今天懂了。  必須在今天回憶5年前那個開始。 那一天你在一面陡陡土崖上,端詳凝視著沙溝寺。這是在深知其味以后的、尊敬而且近乎崇拜的凝視。于是——激動在冰一樣的冷靜中涌起來了,你并沒有覺悟到自己的凝視正穿透黃土層,你只是用蠟筆和油畫棒,胡亂畫了下來。  ***  在今天覺悟之后,我從這個完全新鮮的立場上又承認了神。確實有過神示。雖然不是左右你的巨大力量,只是一種模糊含混的提醒。頭腦鈍得甚至沒有想想為什么要畫;手指卻使勁地把那些蠟一樣的彩色涂上去,再涂上去,一直磨得光滑黏膩,再也掛不住新色。  使此刻的我驚奇的是,那以后好久我也沒有嘗試去感情一番。我一直對那個冬日的舉動麻木不仁。有一段時間我把它嵌進鏡框掛在墻上,但不過是沒有找到更合意的裝飾品;有一段時間我把它丟了;前些天我在哪一個夾子里看見了它一眼,此刻寫著我才感覺到嚴重,我要找到它——我的初作。  必須在覺悟之后就抓牢:應當抓住的確獲得的神示。那時你感受到的并不是一種決定你左右你的思想,不是理念,而只是一種壓抑太久的天性。它使你潮汐中總企圖不沉沒; 你主觀地把fashion當做一個貶義詞,對它——潮流——敵意十足。記得你曾有過對表達的缺乏信心,更不用說你對理解的否定。你缺乏一種偉大徹底的感受能力;知識毒害了你,使你永遠邁不出那種教徒的步伐。而悲劇在于不徹底的感性又與你形影不離。因此你曾經錯誤地講究文字;企圖依仗對漢語的源義、組合、暖昧、色彩和強弱的掌握來表達。于是你更使文體學家不解他們想看見一種新技巧而并非是新的激動。這樣寫下去使你覺得絕望,但你很久跳不過你人生的這道關坎。你還在寫;更濃稠地用一行字或幾個詞提出一個認識,更強烈地把小說完全變成了詩——你無法下個決心,你總是宣布絕望又滿懷希望。  而且左右無法借鑒。你過于苛刻地看待一些大手筆的中庸哲學和阿世幽默。你暗自知道滅頂而來的中國舊文化有多可怕,因此你便苛刻地看待甚至魯迅字里行間的華夏味兒。草原的過深的烙印、中亞的過美的誘惑、回教的過烈的刺激使你只想向羌狄戎胡少數民族尋求導師,但是純樸的生活方式并不能解決殘酷的藝術矛盾。對這些北方族胞你一直苦苦尋找,對那些知識階級你一直冷冷排斥——你把你自己逐漸地逼進了一個脊棱上,獨自面對著人與藝術的原始質問。  而時光飛逝著。 求索未嘗敢有中斷但一事無成。 已經寫出的字算一算大約是100萬;它不僅數量微小,而且并沒有實現目的。  繼續寫下去么?  ***  今天是20世紀的最后10年之始,馬年正月初一。樓房外中國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喜慶遍地橫溢, 大西北哲合忍耶卻在為200年前的今天殉教的一位女人悼念。能夠提筆寫這篇散文畢竟是因為踏出了一步:今天我已經不是軍隊文人,而且我也不是國家職人。闊別22年之久的、只有在第一次踏入汗烏拉山麓大草原時才涌現過的醉人的自由感,今天貴比千金地又出現了。職俸退盡,人如再生,新的人生大幕猛然迎著生命揭開了。更重要的是我在藝術上也斗膽邁出了一步——自去年夏天始,我醉心于油畫,向著新的沉默而強烈的語言的旅途已經開始了。已經有20余幅初作。也許已經應當不失時機地總結,為著打破自己缺乏徹底性的模糊感覺,為著越過大夫,為著獲得生命那么乞求過的語言。  因此說,應當在這種時刻認真地承認神示。我的下一部小說集將合題為《神示的詩篇》。那時的不安感有多重要;哪怕有過一兩個友人看見過我那種不安——他們的詫異與隔膜,說明他們對啟示的感應是多么遲鈍呵。驚奇的當然依然是我自己;當時那么孤立卻不可遏止地抓起了油畫筆、曾有那么多選擇的可能性卻死死認定了語言——有什么對語言的追求能勝過舍棄文字呢?把可讀的小說詩歌干脆變成沉默的色彩,難道不是一次徹底的背叛與皈依嗎?  今天我對那一天充滿感激。那一天的不安全、不信任、熱狂與活力是不可思議的。我再次感激生我這一軀血肉的回族之家;沒有血的堅持,我是沒有能力堅持的。只有極少數人才會有同感:這種堅持有多么艱難。  ***  《沙溝寺》 是用大小約8開的道林紙畫的,強紅重藍,蠟筆及油畫棒平涂。對它的感受,或者說相同的一個畫面我曾在短篇小說《殘月》中嘗試描繪。這是所謂處女作或初作, 它在我手中突然的出現, 就宛如1966年在黨支部領導下開始的、“文化大革命” 初期批“三家村” 時,我在學生作業式的小字報結尾突然寫出了《紅衛兵》3個字一樣。使用書名號的意思不言而喻:那3個字是我文學的處女作。  我已經說過,當時的堅持者或者說追求者并不是我,而是我體內的異族血液。盲目的、 毫無思索相隨的、躁亂而快樂的涂抹一連持續了很長一個時期。最初的4幅都是用五合板刷乳膠作底子,然后舉起了因奢侈感而顫抖的手,挑起油畫顏料畫成的。4幅均為60×40cm:一幅是《沙溝寺》的復制;一幅為《Ak baytal》(哈薩克語:小白騍馬);一幅為《圣山》——關于它寫過散文《圣山難色》,它是一幅至今未完成的習作,我不知該怎樣把它畫完;一幅是《青磚小墓》,是對新疆焉耆哲合忍耶拱北中劉四總爺墓的描繪,(基主被清政府凌遲于烏魯木齊)。  《Ak baytal》又畫了一幅,它們和《青磚小墓》均已贈友人。  如同以前我那么自認緊要、不顧別人的哈欠、再三向漢語中國解釋阿爾泰語中的“黑”怎樣在突厥系統中是kara在蒙古系統中卻是hara一樣,在油畫中我下意識地解讀“白”。當時意識并不清楚。我只是對這兩個詞入魔。似乎久久以來,我總頑固地企圖向人們宣布我在草地天山發現的這兩大寶藏。我曾對恩師翁獨健先生滔滔不絕地講過,老頭似信非信。在寫作《黑駿馬》時我只有古怪的對“黑”的沖動,而寫《黑山羊謠》時我已經提出了關于“黑”的理論。或者不是理論,只是感受已經十萬火急,已經覺得不弄清高貴而殘忍、神秘而不祥、美麗而無限的黑色,人便不是人。后來,讀到維吾爾詩人鐵依甫江的小詩《阿克》,我馬上如遇知音如逢定理。我認為鐵依甫江因這一首詩便不愧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我認為不能在作品中掌握這一認識的草原作家一律不及格。ak,白,這是事物的另一極。不是脫胎于純游牧民生涯的人,不可能理解“白”的絕對純潔、絕對理想、不可實現、圣、絕美。baytal一詞如果譯出來美感也就丟了:指未生育的母馬,漢語可歪譯為“處女馬”。它在蒙古語中的形式是geu,但蒙語中的geu的含義不及突厥,只是“騍馬”。至于ak,及其蒙語形式chagan卻手挽著手,斬釘截鐵地指示著牧人關于“白”的深刻認識。 習作《Ak baytal》對于我的意義,僅僅在于喚醒了對“白”的記憶。我對于它的表現則要等待再一次——下文將會述及。  五六十年代,陸定一出任宣傳部長、李維漢出任統戰部長時,亡師翁先生曾戲作對聯稱:“百家爭鳴陸定一,民族團結李維漢。”巧奪天工。我在這幾年之后,喘息追憶,也有幾個字能作總結:“要求七彩,先識黑白。”  文縐縐地來一句是不必要的;但是黑白兩色由北方游牧民族教我認識——這件事實在是深有蘊味。就像以前一樣,當人們還在搜索枯腸尋章摘句的時候,我已經向色彩——這全新的、充滿誘惑的語言進軍。這是奇跡,哲合忍耶回民認為:奇跡是真主的意欲。我原作證,因為我切膚地覺察到了一種偉力,它正成全著我最初的虔誠,讓我成為一名真正的藝術家。美術界以紅藍黃為三原色,這是他們的道路;而我以黑白為—對原色,這種道路的詭異使我戰栗。  ***  第二批習作用的是油畫紙。 同樣4張都裁成60×40cm那種習慣尺寸。 一張為《雪樹》 ,一張為《雨的路》,一張為《風景》,一張為《夜草原》。4幀均已贈友人。其中第四幅《夜草原》畫的是黑白調子為主的一幅雪夜氈房,燈火流出紅黃色的溫暖,3道地平線3種暗色,草蓬刺出雪塊,畫得痛快極了。  這4幅畫——今天若還在我手里大概就舍不得送人了——的境界, 后來我失去了。當時總有一種“這些先不算”的短篇小說式的放松感,畫得非常隨意。當時我僅僅在一點留心:別陷入凡·高的筆觸。由于我對凡·高傾心已久,我擔心自己只是一個他的愛好者,愛好得臨摹——后來發現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  臨摹,無論對于他或對于我,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4幅畫的優點是干凈、 果斷。目的實現得很徹底。用彩極重。今天我非常懷念它們,我知道它們的擁有者未必像我一樣重視它們。以后我不會輕易送人油畫了。也許是因為后來總不能完全地實現目的甚至只能達到三四成,我非常惋惜自己當時沒有冷靜總結一下。 那4幀畫,尤其是畫一片桔色的山熱烈奔放地迎接暴雨的《風景》,簡直有過隨心所欲的作畫感覺。有蒙古包燈光的《夜草原》,是一種一次畫過便不應重復的題材,它不可缺少,但極易流行。我的這一幅完成于黑白原色的基礎上,今天寫著關于黑白的認識,然而最能使人從各種色彩中感到黑與白的,至今僅此一幅,將來也未必再有。  那是非常不自覺的階段。那也是天性流露最多的一個階段,我完全沒有料到。那時我依然缺乏感性,我依然沒有看透自己是要尋求語言。那些畫是在完全不懂色彩情況下進行的色彩訴說。改換語言——這意味著怎樣的困難,那時我毫無估計。  ***  古代以色列人認為:不能為書寫文字者立碑。由此理由,古猶太金石文物幾乎沒有傳世。也就是說,那些古時的作家真地腐為泥土永遠消逝了。他們的切膚感受,他們可能寫到極致的華章美文,是和流水與風一樣的東西。  這樣的思路,可能會把人導向藝術手段。像米開朗琪羅選擇石雕,他相信石頭永恒。然而這不是我的命題。我喜愛的是古猶太人那種能信仰一神教的宿命心情。在請求允許我仗作家之勢妄談美術之前,我想,首先應當傳播一點宗教氣氛。我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以成敗論自己。我的畫可能永遠也得不到職業畫家那樣的承認,但是我對表現的堅持,我對語言的憧憬是虔誠的,如同流水對下游、如同風對方向的投奔。  哲合忍耶回民中的大手筆選擇的方式,確實是我見過的最富啟發性的方式。從阿卜杜·尕底爾·關里爺開始,哲合忍耶便以阿拉伯文寫作一種亦史亦文的作品。他們排斥了中國的文字,這勾我魂迷我性的語言,所以他們獲得的東西我永遠不能企及——如同信仰般的理解和欣賞。我作證:西海固閱讀《熱什哈爾》時的認真和傾心,完全如同仔細研究油畫。  語言的改換——謎底果真如此么?  表現的孿生概念,果真是沉默么?  如果藝術也是一種宗教,也許它首先應該拒絕那些骯臟而不信神的異教徒。應當忍受一種扭曲,應當堅定地轉彎,應當以拒絕為外殼,應當經過形式。必須強調中介、解讀和翻譯,必須變形帶上一層硬殼。要相信神秘的感受會奇異地升起,如果對方腔子里長著濕潤的人心。要信仰藝術的本質。  文學是最容易丟了藝術本質的一種藝術。  文學是最粗糙的藝術。  我畢竟急劇地成熟著。我也許沒有相應的作品來當這種認識的后盾,但我確實獨自找到了這金子般的認識。  以前每當經歷了一次什么事情,或者懂得一點什么道理,而且都為時過晚——我總感慨:沒有人曾經告訴過我。上過那么多學,但是我受的教育中并沒有過什么認識(除了小學課程)。  后來從事文學,10年里從大小作家學者討論會上也從未獲得過什么認識。很少有人曾經與文學的本質碰撞。有時哪里碰撞了——如這些年不止一次出現過的文學政治化現象——討論會也從未看破它。魯迅先生一生被這個矛盾折磨孤獨負重,但他的“小說作法”不單是信口戲作,他畢生沒有找到自己的語言。  渺小者、卑賤者、失敗者卻可能多少揭破真理。也許真理從來是由失敗者提出、再由勝利者證明的。像一個蒙古草原的白發額吉最初把我引上一條神秘道路一樣;一個黃土高原的哲合忍耶如同嚴父,把我猛地推到了這道路的終點。  ***  第一次使用高貴的畫布時,我滿心的喜悅在漾動。像終于把馬倌白音塔拉的竿子馬切普德勒弄到手、備上我的鞍子把左腳踏入馬鐙一樣;像終于完美地送走齋月、簇擁著一大群白帽滿拉走進爾德節的花園一樣——我的激情是那樣膨脹,心里是那樣快活。用這樣繃平的舊畫布,在厚實的底子上,當然只用調色刀。當然要用我最喜愛的藍白色和焦急筆觸,畫《黃泥小屋》。  也許是一種病,也許是一種神示,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那樣渴望描寫黑夜里一方桔紅色的燈火。我不知為什么總有無家可歸的那種不祥預感,不知自己為什么在小說中把一間泥屋定為種種人生方式的解救。同題小說顯然沒有在中國獲得同感,但這并不影響我更著迷地用色彩描寫它。也許2l世紀或23世紀中國人每人抱塊泡沫塑料在太平洋里亂漂時,他們會想起來借本我的《黃泥小屋》來讀吧。也許我不單不是什么預言家,而且只是一個在盔甲廠和三里屯的貧民窟里住出病來的討厭鬼;但是所謂黃泥小屋是我在80年代后半期最執著的主題和意象,我不畫了它心不甘。  這幅畫有白漆外框,46×38cm,主題外露,整幅用調色刀一抹而成。畫得非常快;后來畫干透以后,那些我自己無法遏止的筆觸使我不忍修改。如果有真主襄助,它將是我下一部集子——《神示的詩篇》的封面。  我這個肉軀中舊有的色彩感——對藍色的喜歡,在這幅畫中表現無遺。我這個思想中迷戀的古典感一一我認為人類遭遇的一切大問題在古典時代(前20世紀)都曾徹底展開并獲得解答——在這幅畫中顯示為一種寫實畫法。  在這個時期的我,模糊地覺得應當在自己的油畫中堅持一種“信”和一種“情”。我希望蛻變成色彩的我的語言仍然有說服力;我也希望這些沉默的色彩更豐富地傳達我的感受。 當這一幅疾疾地在一天內畫完的過程中, 我的腦海中不斷地閃掠著“信”與“情”兩個字。對于個人來說,我認為自己成功了——我把《黃泥小屋》看作自己的第一幅作品。  只要這種古怪別扭的感受繼續強烈地襲來,那么我大概還會繼續畫這個主題。我估計我的筆觸、色調、構圖將會迅速變化,但每個時期都會有一幅這個主題。立功有一天,  那一天我覺得黃泥小屋的夢——這是真正的被壓抑到極限的中國夢(Chinese dream) ——已經被無情粉碎,那時也許我會掘出我當考古隊員的舊家底,再畫它一道廢墟。  從這時起,我對于新語言的妄想正式形成了。完全不同于古之士子琴棋書畫的中國式傳統,完全不同于流行的書法熱、國畫熱、硬筆、木筆、屁股畫荷葉;我妄圖梅開二度再撈一場青春,新語言如同新鮮的愛情一樣,令我癡醉發狂。油畫不同于小說,打哈欠評頭品足的讀者根本就看不見它,這使我有某種報復的快感。  我用不著再幻想他們讀懂中國方塊字了,他們是絕對不通色彩語言的。投入藝術的險流以來,我破天荒地有了安全和自立的感覺。  ——這一切大約是1988年秋天的事情。那時我從民族研究所轉職到海軍已經一年,藝術之外的思想斗爭也同步地激烈接近頂點。我頑固地、精神病患者般地、總想和人討論大是大非、討論大問題。而所謂朋友群無一人有半絲感性與我呼應。我覺得如此思想下去是可怖的,曾在一篇散文中透露過我要走后門混一張精神病患者證明。我只有一次次深入西海固窮鄉僻壤的黃土山地;但每一次歸來都覺病入膏肓又深一分。 于是,在《收獲》第4期我發表了詩小說《海騷》,把我的心事和逼近我的預感盡數傾瀉。  《海騷》是我鄭重地獻給中國海軍的禮物,它的意義會有一天被揭示。我寫出了自由與人民兩大主角,字字飽蘸著我的心血和我們回民的鮮血。它的強大的宗教預感已被驗證——聽說有什么人在哪里文長字短地和它練花活;我要說,那些先天不足的小文痞子是不配和我談論《海騷》的。《海騷》是Keramati[1] ,是神藉我的詩降喻的警告和啟示!  到了冬天,我的這種思想更加狂烈,由于出現了舉辦慶賀海軍誕生40周年畫展的機會,我決心用油畫再次表現。  大幅油畫《〈海騷〉插圖》畫成于1989年3月,120×72cm, 1989年4月19-30日在中國美術館參加了題為《海的詩》的海軍畫展。畫展由張愛萍上將題字,海軍的專業和業余畫家幾乎全部拿出了作品。我不厭其煩列舉上述資料,是由于這些資料對于我的這幅作品都將是一種證明——包括日期,一切都將證明我的預言,我退一步說是預感。  我使用了我的兩原色之一:白。  白色,前文已述在蒙古語中是chagan,在哈薩克語中是ak;但游牧世界中并沒有用這兩個詞形容的馬。也就是說,“白馬”只有在理論上才存在。在蒙古牧民中,現實中的所謂白馬都被稱為“亞干”(粉)、“落日勒”(灰)、“烏蘭”(微紅)、“撒樂勒”(有黑鬃線的白馬)、“阿勒克”(有某處花斑的白馬)……等等。我沒有見過一匹在草地上被稱為“chagan(查干)”的白馬。現實中的一切白馬都不是純白;能用蒙語——哈語稱呼一匹馬為“白”——那是美麗的理想。它太純潔,它太漂亮,它那血統太不可思議的高貴,它是大陸的、比維納斯高級多少倍的活美神。[2]  我用了至少5管鋅白和鈦白。我的構圖是一匹ak-chagan馬繃緊肌肉,面對著暴風雨籠罩的大海。在一切細部——不是畫家的細部而是內陸亞洲牧民的細部;如腳踝、蹄、鬃心、尾巴、唇,都用白油彩避免它變成亞干、撒樂勒或阿勒克。這是畫家可能不以為然但牧民將看出門道的白色駿馬。  我和我的哈薩克朋友們一說這個畫面,他們便激動得嘴唇顫抖。他們是中國最懂得黑與白的人。白馬聳著耳繃著腿,站在礁岸上,面對著黑云和黑海洋,那海上一片暴雨。 海軍必須經過這樣的抉擇才能沖向大洋。 海軍必須具備這樣如同ak-chagan的純潔,才能戰勝那黑云如鐵砧、撕裂開的天暗紅如血、黑風暴嚴峻地擋住前方的海洋。  在我杜撰的繪畫學術上,我認為這幅《〈海騷〉插圖》是我的黑白雙原色的一次淋漓盡致的表現。為了“信”在其中,我堅決寫實——哪怕露“怯”出丑,讓人家看破我這半路出家者的底牌。我命題的目的當然不待說:我要使那個中篇詩體小說和這幅畫在一個標題下,共同傾訴我對錯愛于我的中國海軍的全部感情、思索、建議和告別。  這幅畫我不復制。將來,會有一天它被再次展出,而我早已離別了海軍。但是,我希望那一天海軍能因它而自豪;能為有過我這樣一名為海軍獻出過赤誠的戰士自豪。  ***  我決心離開這次駐牧的海軍,重新開始我天性喜愛的游牧生活。這個決心是以我的第三幅作品表達的。  這是一幅寫實油畫。尺寸是60×40cm。畫布質薄,好像有些化纖成分,陰天下雨時畫布發潮變松。畫面是一個牧人騎一匹褐色瘦馬,拖著一根烏珠穆沁式長馬竿,背影佝僂, 走向一片前途未卜的黃昏。題為《太陽下山了》,作畫時間是1989年6月下旬。  畫時我忘了自我。原來還想在鞍上掛根“阿拉木伽”(出遠門的絆馬繩),鞍后捆條毯子,后來怕瑣碎舍棄了。總畫不好近景的枯草,惱得我恨不得拔些草用膠粘上去——搖曳牧草,從來是草海送別的語言呵。畫時我聽著岡林信康的兩首歌,《兩手空空》還有《和幻想的翅膀同逝》。調著油彩,悵然無依。聽著“和昨天已經切斷, 如同一個孤兒。 把腳邁在哪一步呢,長夜才剛剛來臨”,畫幾筆;再聽“不,我已經厭煩了,再不愿看這個世界一眼”,又畫幾筆。這是我度日的唯一方式:沉默,作畫,而且只想用最寫實的筆觸,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忍住。  油畫《太陽下山了》伴我度過了可怕的精神折磨,也使我比較認真地練習了一遍油畫基本功。為了達到“信”,我暗暗希望在我放開閘門讓自己的風格沖出來以前,一定要練練基本功。我這樣完全沒有經過油畫訓練的人,能夠畫得“像”,無論如何是件要緊事。但是更重要的不在于此,《太陽下山了》里那個背著人的牧人身影勾我快走;20年前在內蒙古大草原的艱辛自由部隨筆——浮蕩著,等著我。  在這個6月以前的一個月,我住在西北民族學院招待所。有一天深夜有人敲門,進來一個不認識的瘸腿青年。我剛要發問,他突然用蒙語開口了。蒙語于我是法律,我馬上沏茶敬客。  他是一個西部蒙旗的青年,對我的作品精熟無遺。聊了一會兒高興了。他突然問:“您為什么進軍隊了呢!”我呆了:我戴著回民的白帽子,剛從寧夏農村度了齋月出來。他那口吻里有一種不滿,好像我背叛了一種他剛剛好不容易批準了的、在他看來太貴重的騎手形象。  我畫著,心里強烈地想念著他。我的親愛的蒙古小弟弟,謝謝你為我寄存我的形象。我承認你比我深刻,請把你珍藏的還給我吧。哪怕窮愁潦倒,哪怕走投無路,我永遠也不會再放棄一個走馬浪人的形象了。讀到這篇散文后請通過《收獲》來一封信,我要寄一張《太陽下山了》的照片給你,愿你的病腿康復。  ***  那么,對于我的殘生來說,回民的哲合忍耶,便是唯一輝煌燦爛的存在了。  徘徊的沉默,微甜的孤獨,也許是油畫導致寫實的原因。我畫那幅遠離而去的騎手時,久久沉浸在一種茫然的漫想之中。沒有結論,沒有邊際。畫是為了想,而想時便在畫。那種畫需要時間,那種色彩大概可以說是細致而柔和的。色彩也茫然無依,聽天由命——騎手頭上的天空只潦草涂了一遍底子,便覺得恰到分寸,不敢再改一筆。就色彩——我用油畫筆追求的新語言來說,那幅畫沒有對我有過任何建樹。我只是透過它思索;或者說用完成它的過程來完成自己的抉擇。  無疑,對我本人來說——無論抉擇、結論、解救都只可能是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生我如此一腔血的中國回教最英勇最受難的教派!暴政的挑戰者,奴隸傳統的破壞者,正統中庸的異端,底層民眾的義旗,伊斯蘭及一切真正信仰者的光榮——想到它,我便沉入狂醉癡瘋之中。  像我這樣的人必須崇拜。我不是那種永遠有理而且好與人爭的人,我也不是自信無度靠自我感覺度日的人。我有我透視自己的能力。我要有支撐——如果沒有人愿意,那我就在精神世界尋找。哲合忍耶迎我而來,使我如一條將要干涸的河突然跌入了大海。  時機降臨了。用回民的話來說,口喚到了。再也沒有留戀疑慮,再也沒有幻想,再也沒有一點摻假和輕浮——我決心以全部殘生投入為哲合忍耶、為宗教、為人心最起碼和最高尚的自由,為拯救我自身心終旅決戰。  這個決心應當有一張油畫來記錄。  油畫《光復洪樂府禮拜寺》作于1989年秋,58×52cm,是在板上打乳膠底子,再用油畫筆和調色刀畫成的。畫時我怒不可遏,心中轟鳴著如雷的戰鼓聲,和密集鼓點中激烈穿蕩的嘹亮圣樂,大塊抹上的橙紅晚霞上是湖藍涂成的天。天藍色的禮拜寺(我曾在這里度過半個齋月)如同圣殿。兩棵黑楊矗立成門旗(這是禮拜寺恢復時留下來的護路樹;原來卑鄙地碾平了寺、碾平了人心的青銅峽——吳忠公路已經在作孽10余年后改道,10余年里長大的楊樹被回民買下了)——如復活的靈魂。  前景,畫到前景時我不能自己,只顧把一切激烈的濃色往上砌抹。這塊土地從清同治年至今,浸過了多少遍哲合忍耶教徒的血啊——我把它畫成了洶涌的紅浪。  這幅面裝好鑲框,正掛在我的西墻上,與一位我崇敬的老阿訇寫下的阿拉伯文“束海達依”(殉教之道)并列。讓世人因無信仰而生,我寧愿有信仰而死。《光復洪樂府禮拜寺》造成了我的禮拜場所,它使我陰暗過分的思想里射進了五彩輝煌的光芒。  這幅油畫也許將成為我重要的宗教畫。面對世紀末的我自己,我總覺得唯它能解決我的矛盾。也許這幅油畫已經幫我跨過了人生的大關。從畫成它以后,我真正獲得了堅定的意志。從此我不怕失去廉價的友誼,不怕再忍受讀者的背叛。有人在我的《金牧場》發表后說,張承志走到了反面;我想說,從這幅油畫開始,我才剛剛走上了人的正道。在洋鬼子那里,宗教可能是一種傳統習慣;而在中國,敢于宣布并守衛自己的宗教信仰是人性和人道的標志,是心靈敢于自由的宣言。  一個人只有敢作這樣的宣言才能打通藝術之路。我痛恨中庸之道,我否認孔孟中庸的人生形式和藝術。  會有一天,我的油畫《光復洪樂府禮拜寺》將掛上蘭州東川拱北或是銀川東寺的墻壁;和遍及10省的哲合忍耶獻上的錦旗并列,和衣衫襤褸但為中國提供了脊骨的西海固回民獻上的賀帳為伴。無論是我或是我的這幅畫,在那一天在那面墻上,都將只有溫暖永不孤單。  那才是夠味的一步,那才是我對輕浮的崇拜者和惡毒的批評者的回擊。幾十萬誓死的哲合忍耶回民將是我的最棒的欣賞者。他們在舍命守衛那些清真寺的同時,也將守衛我的藝術。 對于我10年前童言無忌喊出的“為人民”3個字來說,那將是一個多么響亮的回音啊,是我使藝術真正和底層人民的心貼在了一起——這一點任何人都望塵莫及。  畫《光復洪樂府禮拜寺》的時間,使我若觸若失地感覺過一種快感——我猜它就是一個畫家或藝術家捕捉到、遭遇到自己的語言時的感覺。我剛要品味一下,它又悄然消失了。  色彩?筆法?新語言?或者是終止符?  我明白必須下決心了。這是我的極限。從油畫《黃泥小屋》開始,我聽憑生命去進行的追求已全部結束。如果還要畫,那末,新語言的問題尖銳地、如同再強求活一次一般地等著我。  ***  我問自己:你真的想當一名畫家嗎?  不應該輕率回答。  我是那樣地深愛著大自然。我有十足的資格說我是蒙古草原的義子、黃土高原的兒子。我是美麗新疆至死不渝的戀人。我心中盛滿它們的景象———我不用寫生就是屬于它們的風景畫家。那么——我要畫嗎?  我是一名從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兩年就超越一次自己的作家。我是一名無法克制自己渴求創造的血性的作家。我用10年功夫磨煉了自己的文字語言。我已經棄職無業。我今后必須把養活自己的女兒當成首要目標。在這種時刻——改用油畫色彩如同一個巨大的零,它不僅神秘莫測而且暗藏危險。真的要畫嗎?  我沒有決定。  我面臨的不是一種任性之舉;如同蘇非主義的宗教,它是一種唯有主知道的機密。  ***  在決定之前,我要盡量地畫。也正因此我寫這篇長散文。我的胸中沖騰擠撞著無數景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們抽象成構圖。我要為我最喜愛的黃巢詠菊詩畫,我要為我的最高學府——沙溝莊子畫。我要畫《東鄉,三十年后》,我要畫《紅石頭山和如線的新月》。我要畫《外蒙古的白湖:牧人對海的思考》,我要畫《彌漫蘋果花香的伊犁5月》 ——我盼著這些繪畫行為變成一種宗教禮儀,為我求未來屬于我自己的繪畫語言。但我并沒有說:我的祈求能夠應驗。  我是一個平凡的、出身貧寒的窮人兒子,但我走過了深具意味的道路。我絲毫不想歸功于自己,我只感激前定。伊斯蘭和一切一種教都強調前定。我已經否定了一部分孔孟之道尤其是它的中庸之道,盡管我濺起的浪花渺小。將來會有人繼續濺起浪花,直至埋葬這種人類已經不需要它的東西。未來的人只需要純潔的心靈追求,以及相應的真正藝術。  年輕時闖入的烏珠穆沁縱深的汗烏拉,成年后闖入的西海固縱深的沙溝,都是一些藝術世界。20歲時成為我親人的蒙族牧民阿洛華一家,36歲時成為我親人的回族農民馬志文一家,都是一些美好的人。我只是他們培育的一個精靈,有時顯現為詩,有時顯現(www.lz13.cn)為畫。  覺悟這一切實在太難,覺悟的剎那便想感嘆為時太晚。我真想來世原樣不改地再活一遍,那時我將獲得——勝利。  1990·2·6·以浪人身份寫畢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綠夜 張承志:大坂分頁:123

其他熱門新知02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里,拼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墻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象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說:“你快聽,聽見了么……?”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兒?是秋風?是落葉劃過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直到現在我還是說不清。“噢噢——,睡覺吧,麻猴來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盆里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么飄飄的、緩緩的,變幻成和平的夢境,我在奶奶懷里安穩地睡熟……我是奶奶帶大的。不知有多少人當著我的面對奶奶說過:“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時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頭,用小眼睛瞪那些說話的人,心想:瞧你那討厭樣兒吧!翻譯成孩子還不能掌握的語言就是:這話用你說么?  奶奶愈緊地把我摟在懷里,笑笑:“等不到那會兒喲!”仿佛已經滿足了的樣子。  “等不到哪會兒呀?”我問。  “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鐵蠶豆。”  我笑個沒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不過我總想不好,等我掙了錢給她買什么。爸爸、大伯、叔叔給她買什么,她都是說:“用不著花那么多錢買這個。”  奶奶最喜歡的是我給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來來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喲哎喲”的,還一個勁夸我:“小腳丫踩上去,軟軟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煩干這個,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夠漫長的。“行了吧?”我問。“再踩兩趟。”我大跨步地打了個來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趕快下地,穿鞋,逃跑……于是我說:“長大了我還給您踩腰。”“喲,那還不把我踩死?”過了一會我又問:“您干嘛等不到那會兒呀?”  “老了,還不死?”  “死了就怎么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著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問了,老老實實依偎在奶奶懷里。那又是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可怕的印象。  一個冬天的下午,一覺醒來,不見了奶奶,我扒著窗臺喊她,窗外是風和雪。“奶奶出門兒了,去看姨奶奶。”我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總是帶著我的;我整整哭喊了一個下午,媽媽、爸爸、鄰居們誰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出我意料地回來。這事大概沒人記得住了,也沒人知道我那時想到了什么。小時候,奶奶嚇唬我的最好辦法,就是說:“再不聽話,奶奶就死了!”  夏夜,滿天星斗。奶奶講的故事與眾不同,她不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熄滅了一顆星星,而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又多了一個星星。  “怎么呢?”  “人死了,就變成一個星星。”  “干嘛變成星星呀?”  “給走夜道兒的人照個亮兒……”  我們坐在庭院里,草茉莉都開了,各種顏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時候能吹響。奶奶用大芭蕉扇給我轟蚊子。涼涼的風,藍藍的天,閃閃的星星,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  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問,是不是每個人死了都可以變成星星,都能給活著的人把路照亮。  奶奶已經死了好多年。她帶大的孫子忘不了她。盡管我現在想起她講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話,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卻時常還象孩子那樣,仰著臉,揣摸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講的那個神話,我慢慢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后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燭光……奶奶是小腳兒。奶奶洗腳的時候總避開人。她避不開我,我是“奶奶的影兒”。  這有什么可看的!快著,先跟你媽玩去。  我蹲在奶奶的腳盆前不走。那雙腳真是難看,好像只有一個大腳趾和一個腳后跟。  “您疼嗎?”  “疼的時候早過去啦。”  “這會兒還疼嗎?”  “一碰著,就疼。”  我本來想摸摸她的腳,這下不敢了。我伸一個指頭,撥弄撥弄盆里的水。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點點頭。  “趕明兒奶奶一喊你,你就回來,奶奶追不上你。嗯?”  我一個勁點頭,看著她那兩只腳,心里真害怕。我又看看奶奶的臉,她倒沒有疼的樣子。  “等我媽老了,腳也這樣兒了吧?”  一句話把奶奶問得哭笑不得。媽媽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過來把我拉開了。奶奶還在里屋念叨:“唉,你媽趕上了好時候,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  晚上睡在奶奶身旁,我還想著這件事,想象著一個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里的那個老妖婆,鼻子有勾,臉是藍的),用一條又長又結實的布使勁勒奶奶的腳。  “你媽是個老妖婆!”我把頭扎在奶奶的脖子下,說。  “傻孩子,胡說什么哪?”奶奶一愣,摸摸我的頭,懷疑我是在說夢話。  “那她干嘛把您的腳弄成那樣兒呀?”  奶奶笑了,嘆口氣:“我媽那還是為我好呢。”  “好屁!”我說。平時我要是這么說話,奶奶準得生氣,這回沒有。  “要不能到了你們老史家來?”奶奶又嘆氣。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來。“方”是奶奶的姓。  奶奶也笑,里屋的媽媽和爸爸也笑。但不知為什么,他們都不像往常那樣笑得開心。  “到你們老史家來,跟著背黑鍋。我媽還當是到了你們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奶奶總是把“福”讀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么回事呢?一奶奶干嘛總是那么討厭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紙上,一個個長方格,還有海棠樹的影子。街上傳來吆喝聲,聽不清是賣什么的,總拖著長長的尾音。我看見奶奶一眨不眨地睜著眼睛想事。  “奶奶。”  “嗯?睡吧。”奶奶把手伸給我。  奶奶想什么呢?她說過,她小時候也有一雙能蹦能跳的腳。拉著奶奶的手睡覺,總能睡得香甜。我夢見奶奶也梳著兩個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兒,就象我們院里的惠芬三姐,兩個“抓髻”,兩只大腳片子……惠芬三姐長得特別好看。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覺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時候我總蹲在一邊看,奶奶叫我也叫不動。但惠芬三姐不怎么受理我。她不太愛理人。只有她們缺一個人抻皮筋的時候,她才想起我。我總盼著她們缺一個人。她也不愛笑,剛跳得有點高興了,她媽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  她一聲不吭地收起皮筋,一聲不吭地去干那些活。奶奶總是夸她,夸她的時候,她也還是一聲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歲。他們家有八個孩子,差不多一個比一個小一歲。他們家住南屋,我們家住西屋。  院子中間,十字磚路隔開四塊土地,種了一顆梨樹和三顆海棠樹。  春天,滿院子都是白花;花落了,滿地都是花瓣。樹下也都種的花:西番蓮、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來香……全院的人都種,也不分你我。也許因為我那時還很小,總記得那些花都很高。我和八子常在花叢里鉆來鉆去。晚上,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叢中一蹲,學貓叫。奶奶總愿意把我們攏到一塊,聽她說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奶奶就會那么幾個謎語。  八子不耐煩了,又去找紙疊“子彈”;我們又鉆進花叢。“別崩著眼睛!唉……”奶奶坐在門前喊。“沒有,我們崩貓呢!”八子說。有一只外頭來的大黑貓,是我們的假想敵。“貓也別崩,好好的貓,你們別害巴它!”奶奶還在喊。我們什么都聽不見了,從前院追到后院,又嚷又叫,黑貓躥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別會玩。彈球兒他總能贏,一贏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凈是大麻殼、水泡子……。他還會織逮蜻蜓的網,一逮就是一大把,每個手指縫夾兩只。他還敢一個人到城墻根去這蛐蛐,或者爬到房頂上去摘海棠。奶奶就又喊:“八子,八子!什么時候見你老實會兒!  看別摔了腰!”八子愛到我們家來,悄悄的,不讓他媽知道。奶奶總把好吃的分給我們倆——糖,一人兩塊,或者是餅干,一人兩三塊。  八子家生活困難,平時吃不到這些東西。八子媽總是抱怨,“有多少東西,也不夠我們家那幾個‘小餓浪兒’吃的。”我和八子趴在奶奶的床上,把糖嘬得咂咂地響,用紅的、藍的玻璃紙看太陽,看樹,看在院里晾衣服的惠芬三姐,我們倆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別又在那兒鬧!”惠芬三姐說話總繃著臉,象個大人。八子嘴里含著糖,不敢搭茬。“沒鬧,”奶奶說:“八子難得不在房上。”其實奶奶最喜歡八子,說他忠厚。  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八子一班。記得我們入隊的時候,八子家還給他做不上一件白襯衫,奶奶就把我的兩件白襯衫分一件給八子穿。  八子高興得臉都發紅,他長那么大,一直是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  臨去參加入隊儀式的早晨,奶奶又把八子叫來,給我們倆每人一塊蛋糕和兩個雞蛋。八子媽又給了我們每人一塊補花的新手絹,是她自己做的。八子媽沒日沒夜地做補花,掙點錢貼補家用。  奶奶后來也做補花,是八子媽給介紹的。一開始,八子媽不信奶奶真要做,總拖著。奶奶就總問她。  “八子媽,您給我說了嗎?”  “您真要做是怎么的?”八子媽肩上掛著一綹綹各種顏色的絲線。  “真做。”  “行,等我給您去說。”  過了好些日子,八子媽還是沒去說。奶奶就又催她。  “您抽空給我說說去呀?”  “您還真要做呀?”  “真做。”  “您可真是的,兒子兒媳婦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幾十塊,總共四口人,受這份累干么?”  “我不是缺錢用……”奶奶說。  奶奶確實不是為掙那幾個錢。奶奶有奶奶的考慮,那時我還不懂。  小時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著奶奶。媽媽工作的地方很遠,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時候才能回來。爸爸在里屋看書、看報,把報紙弄得悉悉憟憟的響。奶奶坐在火爐邊給媽媽包餛飩。我在一旁跟著添亂,捏一個小面餅貼在爐壁上,什么時候掉下來就熟了。我把面粉弄得滿身全是。  “讓你別弄了,看把白面糟踏的!”奶奶撣撣我身上的面粉,給我把襖袖挽上。“那您給我包一個‘小耗子’!”  “這是餛飩,包餃子時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奶奶還是搟了一個餃子皮,包了一個“小耗子”。和餃子差不多,只是兩邊捏出了好多褶兒,不怎么象耗子。  “再包一只‘貓’!”  又包一只“貓”。有兩只耳朵,還有點象。  “看到時候煮不到一塊兒去,就說是你搗亂。”  “行,就說是我包的!”  奶奶氣笑了:“你要會包了,你媽還美。”  “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我拉長聲音學著往常奶奶的語調:“看你媽這會兒有多美!”  奶奶常那么說。奶奶最羨慕媽媽的是,有一雙大腳,有文化,能出去工作。有時候,來了好幾個媽媽的同事,她們“唧唧嘎嘎”地笑,說個沒完,說單位里的事。我聽不懂。靠在奶奶身上直想睡覺。奶奶也未必聽得懂,可奶奶特別愛聽,坐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支楞著耳朵,一聲不響。媽媽她們大聲笑起來。奶奶臉上也現出迷茫的笑容,并不太清楚她們笑的是什么。“媽,咱們包餃子吧,”媽媽對奶奶說。  奶奶嚇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點就要滅了;奶奶聽得把什么都忘了。客人們走后,奶奶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說:“你們刷碗、添火吧,我累了。”媽媽讓奶奶躺會兒。奶奶不躺,坐在那兒發呆。好半天,奶奶又是那句話:“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爸爸、媽媽都悄悄的。只有我敢在這時候接奶奶的茬:“看你媽多美,大腳片子,又有文化,單位里一大伙子人,說說笑笑多痛快。”“可不是么。我就是沒上過學。我有個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話茬接過去:“你有個表妹,上過學,后來跑出去干了大事。”“可不真的?”  奶奶倒象個孩子那樣爭辯。“您表妹也吃食堂?”我這一問把爸爸、媽媽全逗樂了。奶奶有些尷尬:“六七歲討人嫌。”奶奶罵我只會這一句。不知為什么,奶奶特別羨慕別人吃食堂,說起她羨慕或崇拜的人來,最后總要說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  后來,五八年,街道上也辦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好多壇壇罐罐都貢獻了出去。她愿意早早地到食堂門口去等著開飯。中午,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她叫我放了學到食堂去找她。賣飯的窗口開了,她第一個遞上飯票去:“要一個西紅柿,一個……嗯……”她把“一個”咬得特別清楚,但卻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驕傲似的。現在回想起來,她大概是覺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畢竟又沒出去工作過。  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些日子,奶奶晚上總去開會,總不讓我跟著。“又不是去看戲!”奶奶說,脾氣變得很急躁。  我跟著奶奶看過不少老戲。奶奶做補花掙了錢,就請別人看戲,請八子媽,請姨奶奶,也請院里的另一個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請我——她的“影兒”也得占一個座位。奶奶不會看戲,每次看戲之前都得請教那“另一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懂戲,也并非真懂,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個“名人愛好者”。什么梅蘭芳、姜妙香、袁世海、張君秋,……奶奶和我都是從她那兒得到啟蒙的。我坐在劇場的椅子上睡覺,我是為中間的十五分鐘休息來的;休息的時候小賣部賣酸梅湯,我使勁說渴,至少可以喝兩瓶。奶奶是說:“我年輕時候什么戲也沒看過。”她大約是為補上這一課來的;平時胡同里幾個老頭、老太太在一塊聊天,誰都比奶奶懂戲。奶奶什么事都要強。不過只有一回,奶奶和那個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戲,是電影《祝福》。看完了,奶奶直哭,那個老太太也直哭。“那時候可不就是那么樣兒,”那個老太太說。“可不就那么樣兒,”奶奶說。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  我不聲不響地跟在奶奶身后走。最慘的不是祥林嫂最后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門檻,高高興興地回來的時候……奶奶后來總愛給別人講《祝福》,還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過她再也不愿意看那個電影了。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服。坐在桌邊發愣。  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道兒挺黑的。小孩兒,沒關系。”  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我攙您去,那條路我特熟!”  “噓——,喊什么!”媽媽給了我一巴掌。媽媽的表情挺嚴肅。  我跑去找八子,我們倆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學校了。我們學校原來是一座大廟,八子說,晚上那兒的蛐蛐準少不了。  學校有好幾層院子,有好幾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樹,院墻上長滿了草,紅色的灰皮脫落了很多。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柏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著。奶奶到緊后院去開會,囑咐我們就在前院玩。  這正合我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占領的雙杠、爬桿、沙坑,這會全空著。  “八子,真是跟你媽說了?”奶奶又問。  “真說了。”  八子沖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媽說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媽顧不上管他。我常常為此羨慕八子。  我們先玩爬桿,我爬不過八子。又玩雙杠,一人占一頭,喊一聲“開始!”各自從雙杠上躥過去抓對方,幾個來回之后,我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體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不用擔心挨欺負,八子打架也特別厲害。  八子的功課一般,不象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還是少先隊大隊委。我也是班里的學習尖子,但我至今記得,一有算術比賽,八子的成績總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時完成作業,語文總考六十幾分。小學畢業時,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學,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學校。  現在想想,八子的天資其實比我強,我純粹是靠了奶奶的督促,靠爸爸媽媽總能在課后幫我補習。誰管八子呢?  他晚上不是幫家里干活,就是跑出去瘋玩。惠芬三姐是個例外,她不聲不響地干活,又不聲不響地讀書。八子媽嫌她晚上讀書費電,她就每天早早地起來在院子里用功。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學。  那時候她戴上了眼鏡,更漂亮了,文質彬彬的,有學問的樣子。我真羨慕八子有這樣一個姐姐。八子卻不放在心上,總拿她的“四眼兒”開玩笑。惠芬三姐不屑于理他。八子也不太愛理惠芬三姐。  太陽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來時,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順著聲音找,找到了一處墻根下。八子對準磚縫滋了一泡尿,一會兒,蛐蛐就蹦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迷嘴,不開牙,”他說。  我們又找,找到一塊大石頭旁邊,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別出聲,我們蹲在石頭邊靜靜地等,大氣不出。蛐蛐又叫起來,“嘟嘟嘟——”八子笑了。  “喲,我沒尿了。”  “我有!”我說。  “噓——,小點聲。沖這兒撒,對準了。”  逮到了一只好的。八子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卷成紙筒,把蛐蛐裝進去。  月光真亮,透過老柏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子里,斑斑點點。那么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們倆。教室都是原來大廟的殿堂,這會黑森森的,靜悄悄的,有點瘆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八子逮起蛐蛐來入迷,蹶著屁股扎在草叢里,順著墻根爬。  我對八子說:“我去看看后院有沒有蛐蛐。”  緊后院的南房里亮著燈。我悄悄地爬上石階,扒著窗臺往里看。  一排排的課桌前坐的全是老頭、老太太。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后排,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象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沒看見,她聽得可真用心。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說不定她早就參加了革命呢!“我說不定就從你們老史家跑出去了呢。我有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的,后來進了共產黨……”奶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放了腳,跑出去干了大事。我又想笑了:奶奶跑起來是什么樣呢?還是用腳后跟跑嗎?……講臺上有個人在講話。講臺兩邊還坐著好幾個人。有個女的老是給他們倒水喝。  我見過奶奶的那個表妹一回,只見過一回,在一個大樓里。奶奶緊拉著我的手,在又寬又長的樓道里走,東問西問后來人家讓我們在一間屋子里等著,屋子里有好多沙發,可奶奶不讓我坐,她自己也站著。等了老半天,才來了一個女的,奶奶讓我管她叫表奶奶……講臺上的那個人講個沒完沒了。  我還從來沒有這么遠遠地望著過奶奶。她直了直腰,兩只手也沒敢離開膝頭。這下您知道上學的滋味了吧?我又在心里笑。奶奶每天晚上都抱著那本掃盲課本念,有一課是《國歌》,她老是把“吼聲”念成“孔聲”。“又是孔聲!”連我都能提醒她了。她挺難為情,聲音變小,慢慢又大起來,念到“吼聲”的時候聲音又變小,停好一陣,大概是在心里重復……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清了講臺上那個人講的話:“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富農,都是靠剝削農民生活,過的都是好逸惡勞,光包不做的剝削階級生活……”  什么?!再聽。  “……地、富、反、壞、右,你們是占的前兩位。今后呢?你們還是要認真改造自己……”  我趕緊離開窗臺,站在臺階下不知該干什么,腦袋里“嗡嗡”的。  地主?奶奶也是地主?  八子來了。“嘿!看,六個!”  我應了一聲,趕緊往前院走。  “后院有嗎?你怎么啦?”  “后院沒有,咱們還上前院吧。”  “前院都沒啦!”  “那,咱們玩爬桿去吧。”我拉著八子往前院走,我怕他也聽見……奶奶拿回來一個白色的卡片。爸爸、媽媽圍在奶奶身邊看,樣子倒象是很高興。奶奶直擦眼淚。  “這回就行了,您就甭難受了,”爸爸說。  “就是說,您跟大伙都一樣了,也有選舉權了,”媽媽說。  我趴在床上不說話。這是怎么回事呀?我又不敢問。  “跟了你們老史家,唉……”奶奶又是那句話,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解放前我也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呀,比老媽子能強多少……“您可不能這么想,”媽媽說:“您過的日子再不舒心,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呀!工人、農民呢?人家過的什么日子?”  奶奶的臉騰地紅了,慌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說。人家過得牛馬不如,這我都知道。”  過了一會,奶奶又對爸爸說:“你還記得給老史家扛活的劉四嗎?后來得肺病死了,剩下劉四媳婦帶著仨孩子……那時候我也是自個兒帶著你們仨。我就跟你大哥說過,真要是分了家,咱們這份兒由我作主,我就把那一畝多地給了劉四媳婦……”  “您可也別總說這事兒,”媽媽又說:“那是因為您有,不在乎那一畝多。”  奶奶愣了一會,說:“可不也是,讓我都給,我準不干。還不是剝削思想?”  “行了,”爸爸彈彈那張白卡片說:“這回您就過舒心日子吧。”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條新毛巾包起來,說:“打解了放,沒什么人告訴我,我也是愛這新社會。我可不想再受你們老史家的氣……喲,這孩子八成著涼了吧?我說不帶他去……”  奶奶才發現我蔫蔫地趴在床上,忙打住話頭,哄我去睡覺。  奶奶摸摸我的頭:“不燒。準是玩累了。”  奶奶給我打來洗腳水,又摸摸我的頭:“明兒奶奶給你包餃子,扁豆餡的,愛吃嗎?”奶奶也好像高興起來了。  直到半夜我還沒睡著。我聽見奶奶總翻身,大概也沒睡著。我不敢動,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樹的葉子輕輕地搖晃,露出幾顆星星。奶奶怎么會是地主呢?我想起過去奶奶給我講《半夜雞叫》的時候……“周扒皮就靠剝削人過日子。”奶奶說。“什么叫剝削呀?”我問。“就是光吃飯不干活兒。”“那我是嗎?”“你不是,你還小。”“那您是嗎?”……真的,奶奶那時就不說話了,是爸爸把話接了過去:“奶奶不是做補花嗎?奶奶老了,我們工作養活奶奶。”……唉,我心里亂七八糟的,一宿都沒有睡安穩。海棠樹的葉子不動了,仍然看得見那幾顆星星……有好幾年,我心里總象藏著個偷來的贓物。聽憶苦報告的時候,我又緊張又羞愧。看小說看到地主欺壓農民的時候,我心里一陣陣發慌、發問。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過隊日時,大家一起合唱,我的聲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總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聲音就不由得變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  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還趕上了一些舊北京的“尾巴”。大人門都說我記事早。那時候,從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和耍手藝的不斷。  一清早,就有挎著笸籮賣燒餅果子的,挎著小一點的笸籮賣爛糊蕓豆的,挑著挑兒賣老豆腐的。賣爛糊蕓豆的還有一塊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錢,他就把蕓豆包在布里,給你捏成一個小蕓豆餅。奶奶有時候給我買一小碗蕓豆,但絕不讓捏成餅,說他那塊布一點都不干凈。  我就是想要一個蕓豆餅,于是哭、鬧。奶奶找來一塊干凈布,自己給我捏。我還是哭、還是鬧,說那根本不是蕓豆餅,跟賣的一點都不一樣。奶奶就說:“再不聽話,你長大了也去賣蕓豆!那個賣蕓豆的老頭兒就是從小不聽話,長大了沒出息,去賣蕓豆。笑的,也不覺著累,”奶奶說。“老了老了,沒曾想還趕上了好時候,”  奶奶說,“唉,你們生的是時候呀!我還有幾天兒?”奶奶也常流露出遺憾。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呢?  我知道,奶奶是真心愛這新社會的。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變的,為了給活著的人把夜路照亮……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奶奶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實和地主一樣,占黑五類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一個地主,竟然能夠“摘帽”,顯見其偽裝是何等的高明,其用心是可等的險惡,對社會主義的威脅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這也成了“劉鄧路線”的罪行之一。  奶奶先是不能再做補花了。社會主義的工作怎么能給一個地主呢?  后來,也不能再當院里的衛生負責人了。權力當然更重要。  奶奶倒沒有哭,她嚇傻了。爸爸、媽媽也嚇傻了。好多人都嚇傻了。好多嚇傻了的人也都在做著傻事,做傻事時的樣子也都足以把別人嚇傻。  先是惠芬三姐從學校里回來,用了半天時間,把院子里的花全刨了。接著是北屋宋家幾個閨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柜抬到院當中,用斧子給劈了。爸爸也偷偷地燒了幾本書。奶奶整天躲在屋子里,掀開一角窗簾往外看;也不怎么做飯,頓頓下掛面。傳說垃圾站發現了好幾根金條。街道積極分子們懷疑是我們院里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為我們院離垃圾站近,二是因為我們院里除了八子家成份好,其余的都是黑九類。  惠芬三姐當了“紅衛兵”,一身軍裝,扎一條武裝帶,長辮子剪了,剪成了短發。說實在的,我覺得她更漂亮了。  我在學校里也想參加紅衛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紅五類,不行。我跟著幾個紅五類的同學去抄過一個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幾個花瓶給摔碎,沒別的可抄。后來有個同學提議給老教授把頭發剪成羊頭。剪沒剪我就不知道了,來了幾個高中同學,把非紅五類出身的人全從抄家隊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幾個被清除出來的同學在街上惶然地走著,走進食品店買了幾顆話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院里很亂,惠芬三姐帶了好幾個大學的紅衛兵,挨家挨戶地搜查。  象是全院大掃除,各家的東西都擺到了院子里。我們家里也都空了,爸爸、媽媽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低聲說著什么,很恐怖、很警覺的樣子。  “真是沒想到,”媽媽說。  “平時看著可是挺老實的人,”奶奶說。  “您可別再這么說了,老實人會藏這些東西?”  “誰呀?藏了什么?”我問。  原來是惠芬三姐帶著人從那個最懂戲的老太太家抄出了兩箱子綢緞、一盒子金銀首飾、還有一本書,書上有蔣介石的像。  “在哪兒呢?”  “已經送走了,連東西帶人都送走了。”  我隔著窗戶往外看。又來了幾個紅衛兵,惠芬三姐正和一個挺高挺魁梧的男的說話,嗓門兒很大。她過去可從來不大聲說話的。她還說了一句“X他媽的”,從表情上看好像她并沒有那么說。也許是我聽錯了?我們學校的那些女生也都那么說了。我覺得我們男生那么說說還可以……媽媽讓我回學校去住。我上中學的時候住校。媽媽說:“這一陣子先不要回家,有什么事我去找你。”媽媽給了我三十塊錢,六十斤糧票,看來夠兩個月的伙食費了。  晚上,我蹬上我那輛破自行車回學校。我兜里第一次掖了那么多錢、那么多糧票。路上冷冷清清的。已經是秋天了。自行車軋在于黃的落葉上“嚓嚓”地響。路燈的光線很昏暗,影子從車輪下伸出來,變長,變長,又消失了。我好像一時忘記了奶奶,只想著回到學校里該怎么辦。那條路很長,全是落葉……一天,媽媽到學校來找我,對我說,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單位去,她在那兒找了一間房;奶奶已經回老家了。  “什么時候?”  “前天。”  “怎么啦?”  “沒怎么。我們怕出事,和你爸爸商量,不如先讓奶奶到老家去”。  我倒是松了一口氣。那些天聽說了好幾起打死人的事了。不過坦白地說,我松了一口氣的原因還有一個:奶奶不在了,別人也許就不會知道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了。我生怕班里的紅衛兵知道了這一點,算我是地主出身。  “過些時候,我就去看你奶奶,再給她送些東西去。”媽媽說,聲音有些抖。  忘記是為了什么了,我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為了拿一件什么東西)。院里已經面目全非了。花沒了;地上刨得亂七八糟的,沒人管;每棵樹上都釘上了一塊語錄牌;搬來了好幾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了,聽說搬到胡同東頭的一個大院子里去了。那兒原來住著個資本家,被轟走了,空下來不少好房。我走進屋里,才又想到,奶奶走了。屋里的東西歸置得很整齊,只是落滿了灰塵。奶奶不在了。奶奶在的時候從來沒有灰塵。那個小線笸籮還在床上,里面是一綹綹彩色的絲線,是奶奶做補花用的。我一直默默地坐著。  天黑了。是陰天,沒有星星。  奶奶這會兒在哪兒呢?干什么呢?屋里沒有別人,我哭了。我想起小時候,別人對奶奶說:“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奶奶笑笑說:“等不到那會兒喲!”……海棠樹的葉子落光了,沒有星星。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嚴肅的結尾,大約都是突然面對了一個嚴峻的事實,再不能睡一宿覺就把它忘掉,事后你發現,童年不復存在了。  接著是轟轟烈烈的兩三年。我時常想起奶奶。但史無前例的事太多,聽也聽不過來,想也想不過來。不斷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斷地明白了許多事情。打人也是為革命,罵人也是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為革命,橫行霸道、仗勢欺人、乃至行兇放火也是為革命。只要說是為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隨即也就不值錢。  接著是上山下鄉。掄镢頭的為革命而掄镢頭,養妾選美的為革命而養妾選美;饑寒交迫的為革命而饑寒交迫,揮霍無度的為革命而無度地揮霍。革命又是為了什么呢?  我在延安插隊的時候,媽媽來信說奶奶回來了,奶奶歲數太大了,農村里沒她干的活,公社給了證明,說奶奶改造得好,態度非常老實。  奶奶又在北京落下了戶口。  七二年我也轉回了北京。那年奶奶七十歲,頭發全白了。爸爸、媽媽又都到云南干校去了,又剩了我跟奶奶。或者說是,奶奶跟著我。  我已經二十出頭了。我懂得了什么是歷史。很多事情并非是因為人怎么壞,而是因為人類還沒有弄明白那些事情為什么是壞。譬如說奶奶,她還不明白地主為什么壞,就注定是地主了。也可以說這是命運,但革命不正是為了把全人類都從那種厄運中解放出來么?  但那還是一九七二年。  我回到北京的時候是半夜。在車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時候天還不亮。我推推院門,院門開了。我推推屋門,門上有鎖。我一愣。院里的人還都沒起。很靜,誰家屋里傳出響亮的鼾聲。奶奶這么早上哪兒了呢?還是那四棵樹,一棵梨樹,三棵海棠,但樹葉都被蟲子咬得斑斑駁駁的。院里蓋起了好幾間小廚房,歪七扭八,灰壓壓的。  北屋門一響,宋家老頭出來了:“喲,你回來啦?你奶奶這幾天凈念叨你呢。”  “我奶奶這么早上哪兒了?”  “你沒瞧見?就在外頭掃街哪。”  我跑出院門。遠遠的晨霧中,有一個人影,用的是長把笤帚,是奶奶。后來我才知道,奶奶這么早來掃街,是為了躲過人多的時候,怕讓人看見。她現在是以一個地主的身份在掃街,在改造,不是象當年那樣是衛生負責人。  奶奶見了我可是立刻就哭了。  我把奶奶攙進屋,勸她,安慰她。我才不說“這是群眾運動,您應當理解”呢!她怎么會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嗎?只是當我說到“群眾的眼睛是亮的”的時候,奶奶才不哭了,連連點頭,說街坊鄰居對她都不錯,街道積極分子對她也不錯,居委會主任還偷偷勸她別往心里去,掃起街來也得悠著點。奶奶掃街總是超額,甚至加倍。“還記得八子嗎?”奶奶問我。“當然。”我早就聽說八子這幾年在街上很出名,外號叫“八爺”,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八子沒有去插隊。“可不是嗎,唉!可是他見了我,還是管我叫奶奶。”奶奶說。這似乎使她非常感動。奶奶又說:“沒人的時候我跟八子說,可得好好的,要不將來后悔一輩子。他倒是低頭兒聽著。別人說他,他連聽都不聽呢。”“他進工廠了?”“沒有。先前他想進工廠,人家說他不去插隊,不給他分配。這會兒人家給他分配了,他又嫌工作不好,不去,等著。他可倒也不缺錢花,又抽煙,又喝酒。他還老跟我說:象您這么老實管什么用!”  “惠芬三姐呢?”  “咳,還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還沒個對象。他那個對象武斗的時候死了,惠芬總還是想著那個人,時常說點子不著邊兒的話,說不是那個人她就不結婚……可那個人都死了好幾年啦。  這都是八子跟我說的。頭些日子,我掃街時候碰上了惠芬,她頭兒也不抬。八子說,她不是光不理我,誰她都不理……”  我想起六六年查抄四舊的時候了,在院子里,惠芬三姐和一個男大學生說話,那男的又高又魁梧,“他會不會就是惠芬三姐的對象呢?”  唉!“奶奶,咱們包扁豆餡餃子吧!”我說。世上的事都想明白了好像也不符合辯證法。  “行啊!”奶奶高興起來:“我給你錢,你去買肉餡吧。”  媽媽給我寫信的時候就說,回了北京好好照顧奶奶,想辦法給奶奶弄點好的吃。奶奶一個人老是熬粥、吃饅頭、炒白菜什么的;她不愿意去買肉,怕讓人看見說她沒改造好。  “您管它那些呢!”我說:“肉鋪里賣肉就是為讓人吃的。革命就是為讓所有的人都過好日子!”  “可還有好些人連饅頭、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貧下中農,吃也吃不飽。”奶奶一本正經的神氣。  我真得承認:奶奶的覺悟比我高。我開了個玩笑:“您可不能這么說。您說貧下中農現在還吃不飽,那還行?”  奶奶嚇壞了,說不出話來、可不?在那些年,這可不是玩笑。  最后這幾年,奶奶依舊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掃街。吃了早飯就去參加街道上辦的“專政學習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這么大歲數,挖什么呀?還不夠添亂的呢!”我說。  奶奶聽了不高興:“我能幫著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夠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干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讓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別外頭瞎說去。好不容易人家這才讓我去了。”  奶奶還是那么事事要強。  最讓奶奶難受的是人家不讓她去值班。那時候,無論春夏秋冬,不管刮風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里都有人值班。絕大多數是沒有工作的老頭、老太太,都是成份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個小板凳坐在墻角里,監視壞人,維護治安。每個人值兩個小時,一班接一班。奶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熱,但她的成份不好。  一天,街道積極分子來找奶奶,說是晚十點到十二點這一班沒人了,李老頭病了,何大媽家里離不開,一時沒處找人去,讓奶奶值一班。奶奶可忙開了,又找棉襖,又找棉鞋。  秋風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壞人,您能管得了什么?他會等著讓您給他一拐棍兒?”  “人家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棍兒把他的腿勾住了,他也得把您拉個大馬趴。”  “我不會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著拐棍兒,提著板凳,掖著手電筒,全副武裝地出了門。  我出門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個老頭在聊天。還不到十點。兩個人聊得挺熱火。風挺大,街上沒什么人。那老頭在抱怨他孫子結婚沒有房……十點剛過,奶奶回來了。  “怎么啦?”奶奶說:“又有人接班了。”臉色挺難看。  “有人了更好。咱們睡覺。”  奶奶不言語,脫棉襖的時候,不小心把手電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給您按摩按摩?”  奶奶趴在床上。我給她按摩腰和背。她還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  我想起小時候給奶奶踩腰,覺得她的腰背是那樣漫長。如今她的腰和背卻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見奶奶在擦眼淚。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我說。  “趕情你們都沒事兒。我媽算是瞎了眼,讓我到了你們‘老史家’來……”  海棠樹的葉子又落了,樹枝在風中搖。星星真不少,在遙遠的宇宙間癡癡地望著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那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歲。那夜奶奶沒有再醒來。我發現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變涼。估計是腦溢血。很可能是腦溢血。  給奶奶穿鞋的時候我哭了。那雙小腳兒,似乎只有一個大拇趾和一個腳后跟。這雙腳走過了多少路呵。這雙腳曾經也是能蹦能跳的。  如今走到了頭。也許她還在走,走進了天國,在宇宙中變成了一顆星星……現在畢竟不是過去了。現在,在任何場合,我都敢于承認:我是奶奶帶大的,我愛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實在也是愛這新社會的。  一個好的社會,是會被幾乎所有的人愛的。奶奶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國民黨戰犯更有理由愛這新社會。知道她這一生的人,都不懷疑這一點。  當然,最后這幾年,她心里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是這樣一件事:那時每天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念報紙上的社論。在那個“專政學習班”里,奶奶是學的最好的一個。她一字一頓地念,象當年念掃盲課本時那樣。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看書。顯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時看看我,想找機會讓我給她講一講。我故意裝得很忙,不給她這個機會,心想:您就是學得再好再虔誠些,人家又能對您怎么樣?那正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凈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論。奶奶給我倒茶,終于找到了機會。  “你給我講講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你不告訴我,我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么樣?啊?又怎么樣?”  奶奶分明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她默默地坐著,一聲不響。第二天晚上,她還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報紙,不再問我。我一看她,她的聲音就變小,挺難為情似的……老海棠樹還活著、枝葉間,星星在天上。我認定那是奶奶的星星。  據說有一種螞蟻,遇到火就大家(www.lz13.cn)抱成一個球,滾過去,總有一些被燒死,也總有一些活過來,繼續往前爬。人類的路本來很艱難。前些時候碰上了惠芬三姐,聽說因為她文革中做了些錯事,弄得她很苦惱,很多事都受到影響。我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歷史,要用許多不幸和錯誤去鋪路,人類才變得比那些螞蟻更聰明。人類浩蕩前行,在這條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愛……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史鐵生作品_史鐵生散文集 史鐵生:我與地壇 史鐵生:秋天的懷念 史鐵生:老家分頁:123

JEFF0111CEV56153VERV


高雄金旺加盟說明會
2023火鍋創業加盟展推薦品牌》 台北樹蔭下的牛加盟商機 台中吉食達加盟優勢2023加盟前需要知道哪些重要須知? 潘恩加盟代理創業法律風險 台北優丼創業商機

arrow
arrow

    4wtr74cs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